迎接“三夏”,安徽省阜南县龙王乡党委书记刘晓妮啥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今年能旱这么狠。她掰着手指头数:“你看,今年1、2月份是冰冻雨雪天气,3月雨水比较多,从4月份开始就没怎么下雨了,就5月26号那天飘了一点点,然后一直到现在,关键还热!今天感觉得有40度。”
上次见刘晓妮是在4年前。那年夏天,淮河流域连续暴雨,为上保中原粮仓、下保鱼米之乡,7月20日王家坝开闸泄洪。76小时后,相当于26个西湖的水倾入了阜南县蒙洼蓄洪区的4个乡镇中。当时刘晓妮所在的郜台乡就在蓄洪区内,而且郜台乡是那次蓄洪中需转移人数最多的乡镇。
镇里文化墙上的洪水印记仿佛还在眼前,今年又见刘晓妮,却是因为干旱。
龙王乡,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和龙王曾降临村庄并保佑风调雨顺之类的传说有关。这么久不下雨,有人给刘晓妮打电话,问龙王乡能否把龙王给“摇”来。刘晓妮说:“我们都在找水呢,群众自己当龙王。”
夏抢时
“我活到65岁了,这个时候这么旱,是第一次经着。”6月15日,在贯穿龙王乡的大清沟沟边,槐寨村村民老孟正用电瓶车上的电瓶提供的动力,引着一个水管浇沟边的花生。离他不远处,韩郢村一位78岁的老奶奶在浇沟边的一溜芝麻,嘴里碎碎念:“旱哦,旱哦,庄稼不好种。”
阜南县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5月以来,阜南全县各地累计降水量普遍不足20毫米,不及常年同期降水量的2成。加上持续高温,使得土壤失墒进程加快。沿着大清沟,各村都在引水,时不时就能看到农民用引水、自己提水等方式在地里劳作。
如此干旱不仅罕见,也非常特殊。
“我在乡镇干农业工作30年了,像今年夏天干这么长,还是第一次遇到。以前的时候,12号左右就进入梅雨季节了。梅雨季容易积水,这时候都是我们的防汛阶段。我记得很严重的干旱是在1997年秋季有过一次。”在离龙王乡20公里左右的苗集镇,镇人大主席张猛在进行各种对比和计算:“今年热得早,往年6月1号左右开始收麦,今年5月25号就开镰了。往年6月5号左右就可以全部播种完,但是今年,现在是6月15号了,我们镇目前种了82.88%。而且往年夏种后自动出苗,今年有些地方已经浇了3遍了。”
杏集村种粮大户宁合成的嗓子哑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干涩得就像脚下还没有被引来的水滋润过的地。700亩地,6个水井已经连续不间断工作7天了。“管子要来回挪,挪一下要浇3个小时。一口井一天的电费就200多块钱,还不加人工费用。”宁合成是第一年包地,遇到罕见的旱情,嗓子很快就急倒了。“不过好在井里的水还够,就是这样抽水有点慢。而且温度这么高,感觉刚浇完的地一会儿就干了。这么旱,井还是太少了。”
为了保种保苗,种了的地要浇。还有一些没有种的,大家在焦急地观望、等待。根据阜南县抗旱工作的报告,截至6月12日下午5时,全县夏种计划面积为140万亩,已播种120.01万亩,占比85.39%。
“现在种得晚的,整体农时已经晚了10多天了。为啥要夏抢时?夏天温度高,要是下雨,30度左右,气温适合作物生长,中午跟下午种的都不一样。所以我们就动员大家,能早种就早种,然后大家努力联合抗旱,不要只等雨。”张猛说。
龙王乡龙王村的村民周培军和爱人给管子上配了一个喷头,这样浇水的距离会变远,而且水呈喷雾状,浇的面积更大。他们刚浇完玉米,正在浇红薯。“这片靠沟近,能浇。离沟过远的地,小一点的就先不种了。水够不着,种上也干死了。”因为水管的头比较沉,而且有水压,周培军的爱人拿着水管浇水时就像拿着机关枪扫射,能“突突”到的她都要“突突”一下。水过之处,泥土迅速发出一阵清香。
玉米浇过一遍,大概一个星期不用浇。周培军巴巴地盼望着,一个星期应该就能下雨了。
同样在等雨的,还有苗集镇桃元村的种植大户李俊。采访时,他正在用播种机给240亩地播撒玉米种。之所以比一些人晚播,甚至晚了十几天,就是因为大户种植的面积大,播种后浇水的成本太高,所以他们会综合研判土壤墒情和天气情况,以降低成本。李俊说:“这时候种也还行,但已经不能再拖了。玉米种上,一星期不用浇水。我看天气预报,再一个星期就能有雨。”
刘晓妮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次天气预报。用水量太大了,虽然目前还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但能支撑多久,她说“不好说”。“这雨,从19号跳到16号,16号又跳回到19号,然后说19、20、21号都有雨。降雨的可能性一开始说是40%,后来又说50%,又说60%。要是能达到80%,这个雨就有指望了。”
找水
阜南农民有句话,叫“恨水水不走,盼水水不来”。水,一头是涝,一头是旱。根据《阜南县志》的记载,旱涝是阜南最主要的灾害性天气,夏涝频率最高,冬旱频率次之。
夏季,阜南人对洪涝更为熟悉。千里淮河出桐柏,绵延到阜南境内的淮河水域长65公里。淮河行至河南、安徽两省交界处时,有100多条支流汇入,360公里的河道落差有170多米。到了夏季,如果雨量骤增,淮河极易发生洪灾。水患不断,因此新中国成立后就对淮河进行大规模治理。“一定要把淮河修好!”1951年,在毛主席的号召下,被誉为“千里淮河第一闸”的王家坝水利枢纽工程在阜南被修建起来。王家坝背后的183平方公里的大地,就像一个大口袋,承受住倾泻而来的洪水。这个淮河的“临时肾脏”,已经完成了16次蓄洪任务。
但是今年初夏,阜南没有看到熟悉的雨水,干涸的土地反靠淮河水“续命”。
春争日,夏争时。在夏季,对农作物播种来说,若不下雨,三天就算一小旱,五天是一大旱,何况已经这么久未见雨滴。到处找水,成了刘晓妮这些日子的主要任务。
沟、河、塘、渠,连同大大小小的井,通过蓄、引、提、调等各种方式,深入到村里的灌溉系统,如同遍布在大地上的毛细血管。
水要一级一级提。濛河分洪道是淮河左岸分流洪水的河道,位于隔壁于集乡的付家岗排灌站在分洪道提水到镇上的大清沟沟段,在龙王乡司郢村的司郢闸再提水到龙王乡的大清沟一段。沿着大清沟,各村再引水到村里。
从大水域到小支流,从水管再流到地里,各种水利设施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接力。
记者采访时,正在提水的司郢闸里的水奔腾不息,走近一些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水坝上的水位标识和水印显示正常水位是31米,此时印迹明显已经下去了一米多。
刘晓妮四处找水,看怎么往地里引水。地里一位奶奶看到刘晓妮从沟边转悠到地里,就说:“你这干工作的也不容易,老天爷不下雨,地底下没水,让你们当干部的怎么办?”
几天前,龙王村在主干渠引水。接电、放泵、接管,水通了以后,刘晓妮看着村民们说:“神话里那龙王爷在天上、在海里,咱们的龙王爷就在地里,你们几个全是龙王爷!”村民们看到水汩汩地流到地里,焦躁的心和脚下的地一样获得了一些抚慰,应和说:“对,真的龙王爷是咱们自己。”
在找水时,也会遇到“抢水”的事。比如水引到村里后,上游农户因为占据地利会多浇一些。“要是看着沟里水位还行、下雨有望,就会让水往下走一走。但要是水位下降了,预报的雨又跑了,那心里就慌了,就往自己地里多浇。我们也理解,农民此时有很强的不安全感。这就得做很多工作,雨露均沾嘛。”刘晓妮说。
记者在和浇花生的老孟聊天时,正好村支书孟杰骑着电瓶车路过。他和刘晓妮说,刚处理完一件事。原来村里埋走水的涵管时,要经过一户人家的地。管子埋完之后再把地整好,不耽误这家人种。但是这家人不同意,理由倒不是耽误他们种地,而是触碰到了他们心里留存的疙瘩。走管子的地边上就是他们家的房子,随着家里人口增多,他们想在这房子边的地上扩建。但是村里不同意,因为这块地是农业用地。既然当初不让盖房子,那现在就别想埋管子,这是农民的想法。孟杰和其他村干部做了一番动员和劝说,这件事才得以解决。
“其实农民只是一时没理解到位,眼下什么最重要,他们心里很清楚。”刘晓妮说,“农村的很多工作,归根结底就是基层治理的问题,我们很多时候都要处理各种关系。”
“有时候只有‘下雨了,才知道屋里哪里漏’。如此大旱,也暴露出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刘晓妮边走边说。在大清沟上还有两个翻水闸和一个节制闸,没有动力,达到一定水位时,水才可以自动流出去。乡里另外一个大沟上还有一个常庄闸,只能排涝。“我找水的时候,顺着水看到别的乡镇修的排灌一体的电站,我真的是一脸羡慕,恨不得给直接搬回来。”刘晓妮接下来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在乡上修这种排灌一体的电站,“以前只管涝了。现在天气都不好说,旱也经常发生。要是不管灌的话,老百姓自己往外引,压力太大。”
除了引水,刘晓妮还围绕着井做工作。出现旱情,乡上一方面组织大家打新井,一方面还要修旧井、填枯井。
打井是群众自救的主要方式之一。井有大有小,有的几家人合伙打,成本从几千元到一万多元。对普通农民来说,这笔投入不算小。“那天有群众给我打电话,问‘打井有没有政策支持’,我说‘暂时没有’。然后我问‘你哪个村的’,他说‘没有我就不说哪个村的了’。”刘晓妮说,“昨天政策出来,我准备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好又来电话。我告诉他,深50米、口径40公分的,给不低于5000块钱的补贴,去找村干部报一下。”
原鹿村盛产桃,在村联社的桃园里,隔三四十亩地有一眼井,一共8眼井。“现在水抽着费劲,一天2000多块钱电费,水是使劲‘拔’上来的。”原村支书和现任村支书一起在桃园盯着浇水,比画着水被“拔”上来的过程。
就井的情况来说,苗集镇要比龙王乡好一些。
苗集镇有近些年高标准农田建设的底子,只有极个别边角的小地块需要打井。面对旱情,全镇排查维修了2019年、2022年高标准农田的灌溉设施,提前开通了2023年高标喷灌、井灌设施。目前,全镇的1166眼机井全部启用。宁合成所用的井,就是高标准农田建设时打的。
战线拉长
农谚讲:“春旱不算旱,夏旱减一半。”由于干旱,夏种的时间被拉长的同时,也出现不同农户播种时间不一致的问题。
苗集镇用5天时间基本完成夏收,一般夏种的时间也用时5天左右。今年有的农户5月30日就播种了,采访当日,也就是6月15日,李俊才播种。问及播种时间拉长、错开的后续影响,张猛分析:“种得晚的,后边要注意施肥跟上,这样提苗会提快一点,以赶上生长周期。如果玉米苗短、秆小,就结不了大棒,所以说得提前多施肥。但是肥施多了,又容易倒伏。所以这次干旱过后,要注意后期田管时间、精力的投入。在统防上也会有一定的麻烦。以前我们会统一飞防打药,现在悬殊十几天了,有的玉米6片叶、有的12片叶的时候,统一飞防就不行了,那就只能各自防治。对大户来说,自己防治的话,成本就上来了。”
极端天气,非常时期,不仅会耽误农时,也会使农村很多工作中的难题集中凸显出来。
对刘晓妮来说,现在比较头疼的还有秸秆禁烧工作线拉长的问题。这项工作是和整个“三夏”工作结合在一起推进的。收割时期,秸秆禁烧的工作主要是打捆。但是到了收割后期,不仅要把打的捆运出去,还要处理散落的、不好打的地方。“收割机收不到的、打捆机打不到的,群众会先拿镰刀把地头那一块割出来,然后扔到地上。加上一些零散的,我们就得给挑出来。”
这几个阶段告一段落后,如果夏种顺利,这个工作到这一步基本就结束了。但是现在,还有一些地没播种或者没出苗,地里的麦茬就承受着暴晒。“天气太干,麦茬用脚一搓就碎了。不是说谁刻意去烧,随便一个火星,比如机器走过、引水用电时产生的火星,这些都容易引着。”为了防止意外,刘晓妮和镇里、村里的干部们轮番去地里看着,前几个阶段的工作一起累积到现在这个阶段,干部们一边忙着抗旱,一边还要处理漫长的秸秆禁烧工作。乡里、村里的干部人数有限,天天在地头转,即便穿着防晒服,刘晓妮也比前几年见时黑了不少。
天气干燥,人也容易躁。不过,在抗旱中刘晓妮观察到,很多干部对一些行政性事物有怨言,但是在抗旱时大家都非常积极。“我觉着,是因为很多基层干部感觉到抗旱工作是非常有实际意义感的,找水、引水的过程,让他们感到实打实地在做事情。有些干部就是农民,让他填表他不愿意,但他是种地的好把式。”
刘晓妮经常会选择热一些的时候去地里看看,“这样大家会觉着你在和他一起面对困难。”刘晓妮跟记者说这话时,正好一位大姐一手拿着个药瓶子,一手按着头上的草帽向我们跑来,边跑还边喊着“姊妹”。原来,他爱人从农资店里买种子的时候,拿回来一瓶农资店送的打虫子的试用药,由于没有用量的说明,她拿不准用多少,就跑过来让刘晓妮给查查。在太阳下,刘晓妮联系了乡里管农资的工作人员,问清楚并回答完大姐的问题,还嘱咐工作人员在这个关键时期再去看一下乡里农资店的情况,逢集的时候也要到集上看看农资市场的情况。记者以为这位大姐认识刘晓妮,刘晓妮说:“不认识,她是看我们识字,所以来找我们。在农村,你和任何人说话,都会像朋友一样跟你聊。我老说基层工作是脚步丈量出来的,不下地,一些事情就不知道。”
和刘晓妮在龙王乡看了一下午沟和井,看到了大片的田地,也看到了一小垄、一小溜的小地块,就像老孟种花生的那点地一样。即便淮河边旱涝多,但是肥沃的土地依然会给辛勤劳作的农民回报,所以阜南人说:“天下走遍,不如淮河两岸。”
那天,刘晓妮时不时就刷新天气预报。到处找水,期待下雨,但其实她心里还在隐隐担心未来有可能出现的涝。她不无无奈地说:“旱,我们就找水抗旱。但是涝,怎么说呢,水火无情。”